Irene的安心小窩 ─ A Cozy Little House of My Own

    我一進門，外子說：「今天早上不用開會，可以晚一點點出門。拉一下琴，十五分鐘也不錯…..。」上班前瑣碎的十五分鐘也能拉琴？真是佩服他「活在當下」的機動性。外子說完，把琴收好，準備要去上班。

  出門前，我看他拿起裝有桌球拍的拉鍊包夾在腋下，我想他今晚應該不會回來吃飯。被我一問，外子笑嘻嘻答道：「喔，差點忘了講。學生要比賽桌球，我去陪練一下……。」我白了他一眼：「知道啦！上班前拉拉琴、下班後打打球，今天上班不命苦啦！」

我嘴上鬧著，但現在我知道，心裡應該要為他高興……。

多年來，我家的小熊爸一直都是早出晚歸。工作十分忙碌、壓力又大，不太有時間社交聯誼，也不常與家人出遊；因為是責任制，連周休二日都自己去「彈性上班」，其他時間多半就安份當電視宅男，生活可謂單調無趣。不過，現在他有兩個喚起生活熱情的「知心好友」，一個是小提琴，另一個是桌球。兩個好友都是失散多年的「童年舊識」，前幾年偶然重逢，立刻舊情復燃，從此難分難捨。

    每天被工作操到感官麻木的小熊爸，三年前因為女兒開始學小提琴，猛然「憶起」自己過去也曾親近音樂。國小時，小熊爸學過一陣子小提琴，後來因為父親無法再負擔學費而中止。到台北上大學，小熊爸曾自己找老師學了一年，但因為課業壓力太大，再次無以為繼。當了爸爸好幾年，因為女兒學琴而與年少時的摯愛重逢，從此每天擁琴自娛，其投入與認真的程度，比正式拜師學琴的女兒還要熱烈數倍。一首《愛的禮讚》可以照三餐拉，同樣的旋律每天在家反覆播送，直到有一天，他拿起琴，還沒放上琴弓，我在一旁立刻以人聲「清唱」整曲，他才知道─老婆已經聽到會「背」了！

愛琴成癡的小熊爸，即使每天下班都很晚，只要是早於十點，匆匆扒完飯就趕快去拉琴─他說，這是製造「讓自己開心的聲音」。因此，十點以前沒有夫妻對話。但十點鐘琴聲停歇之後，小熊爸並沒有閒下來，拿出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，開始把玩他心愛的小提琴。

    曾經被我誤當成「廢鐵絲」丟掉的捲捲金屬線，是他去樂器行買來的琴弦，自己換來換去，然後「ㄉㄧㄤ、ㄉㄧㄤ」地試音。我一直都看不懂這他在忙什麼，只知道從他開始「玩琴」之後，我常常找不到我平日用來測量腰圍的捲尺。原來，小熊爸每次換完琴弦之後，就會拿我的捲尺來測量琴弦的長度變化……..。我想，他對小提琴「三圍」的掌握，可能比老婆的身材變化還清楚吧！

   如果只有小提琴，小熊爸的「宅男天地」還不算完整。桌球，另一個令我匪夷所思的好朋友，與小熊爸契合的程度和小提琴不相上下。幾年前，小熊爸參加了員工運動會首次納入的桌球比賽項目。為了比賽，他拿出自己國小時候用過的老舊桌球包，瞬間憶起幼時與桌球的情緣，於是開始打球健身。定期到桌球社團運動之後，小熊爸不再因壓力大而經常感冒，於是桌球正式成為他生活中另一位密友。

   奇妙的是，兩個人才能「打得起來」的桌球，小熊爸也能將它玩成「一個人的遊戲」。有時我在家中坐著，明明沒開電風扇，背後卻有一股「冷風」襲來，原來小熊爸就站在我附近的身後，對著空氣想像對手擊球的方向，一邊虛擬腳步、一邊調整手部動作，正快速「揮空拍」！揮空拍的動作不只在家進行，連開車的時候遇到紅燈，也藉此空檔，兀自在駕駛座上揮來揮去……。

   優遊於「個人異想世界」的小熊爸，當然不光是以打球為滿足。自從迷上桌球，我不時會接到樓下警衛通知領取掛號包裹。這些來自全台各地的木板、膠皮，是小熊爸從網路上購自各地買家，要用來「自製球拍」的材料。我不清楚這些「原料」有何迷人之處，反正他買這些「勞作材料」沒有傾家蕩產，就不算是不良嗜好。只是，書桌、茶几以及陽台，經常會出現美工刀、鋸子和飛揚的木屑，在我看來多少有點「礙眼」。

    到處擺放的工具和飛揚的木屑，頂多只是增加我清掃的麻煩，而真正引起我抗議的，是一樁「毒氣事件」。某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，我和孩子已經分別入睡，但睡著沒多久，我被一陣陣刺鼻的臭味驚醒。「這是哪裡來的毒氣？並不像瓦斯啊！……」我從床上跳起來，衝出房間搜尋刺激臭味的來源，同時考慮是否該打電話報警。結果發現，半夜不睡覺的小熊爸正端坐在客廳地板一角，身邊圍著一堆「勞作」材料；而傳來陣陣刺鼻味道的，正是他用來黏球拍膠皮的專用「膠水」。

    那天晚上，他被我趕到陽台，並請他以後換一瓶「無臭」的膠水以免擾人清夢，接著我就繼續去睡了。隔天早上，樓下的帥哥警衛笑咪咪對我說：「你先生好強喔，昨天半夜一個人拿著一大籃子的球，一直打、一直打耶！我從監視器上一直看，哇，『超Man的』！」原來，把我「毒醒」以後，小熊爸後來拿著自己做好的球拍到樓下試打。「一人獨打」的特殊畫面，肯定讓昏昏欲睡的警衛精神一振吧！

       相對於一般人以熱鬧多元的休閒方式來排遣壓力，我家的小熊爸似乎格外能安於「個人化」的嗜好。不需到KTV宣洩高歌、不追逐美食的色香味、不熱中旅遊看山看水、也不用找人聊天解悶，光是在小提琴和桌球這兩項嗜好當中，他就能自我滿足。中年的小熊爸，逐漸找到「小提琴」和「桌球」這兩個端點，與他的忙碌工作形成一種「三角平衡」，別無其他所求所需；而處於這個「極簡三角形」之外的我，和女兒形成親密的生活共同體，與「宅男」先生似乎漸漸不再契合，對話與交集愈來愈少……。

  也許，這是中年夫妻必然遭遇的「情感質變」吧！中年先生的忙碌與壓力，使他在工作之外不得不遁入專屬於個人的「完整自足」。理智上，我盡量適應和接受先生這樣的「極簡」；然而，三口之家得常常在生活和休閒上「一國兩制」，我在情感上仍不免哀怨落寞。直到去年夏末秋初，先生在工作上遭逢一次空前的危機，我才有機會對他的「極簡」有一番覺察和思考。

  當時，他因為一項工作任務而陷入重大危機，事件爆發立刻為成為全國的新聞焦點。每天被媒體審判與追逐，他的工作團隊多日籠罩在低氣壓中，夥伴情緒低落崩潰者時有所聞。我在家裡看到新聞中的宅爸爸，神情疲憊，微笑無奈，但面對圍堵的媒體，仍然平靜得體；回到家裡，也許為了不影響家人，還是一派寧靜，沒有宣洩也不抱怨。

  他的鎮靜安定了我，但也讓我驚訝。如果是我，能這樣「無感」嗎？此人心裡似乎有一口深井，外界的空氣流動，都不會讓深深的井水泛起波紋。起碼，那些波紋沒有讓我看到。

   

那一段危機的日子裡，我發現這個經常被我抱怨「單調無趣」的宅爸爸，因為能夠以單純的心平衡自己，而平衡了我和整個家。過去，我把「簡約」詮釋為「情趣」的相反詞，是「夫妻契合」的阻礙。其實，家庭生活的圓滿不完全在於浪漫有趣、你儂我儂；每個人各自的「完整」與「平衡」，才是夫妻以及家庭生活和諧的根本啊！

於是我漸漸明白：中年夫妻可以是兩條自足而完整的「平行線」，雖然不會擦出火花，但在兩線距離當中，那共同呼吸和活動的空間，就是平行之間共擁的交集。只要當中的空氣質感夠好，極簡而不黏膩，也是一種圓滿…..。

現在，我愈來愈能習慣找不到量腰圍的捲尺，也頗能安於先生的忙碌、我陪伴自己的清靜。此刻，我想起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作者引用詩人歌德的文字：

一旦接受最親密的兩人之間也存有無限的距離，

而且更愛那存於彼此之間的距離時，

美妙的共同生活才能發生。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