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晚心血來潮，想找一本以前的筆記本。打開書櫥下方的櫃子，發現裡面雜物不少，於是把好幾樣老東西都抽出來翻看，想順便過濾汰舊一番。其中有一個有點褪色的綠色資料夾，一打開，掉出一張列印了文字的A4紙。仔細一看，是2001年我寫給新婚妹妹的email，不知為何當時把這信列印了出來，放進這夾子裡。
寫信的時間是十二年前的夏天，那是我當媽媽兩年後，發病的第四年。為人母後，我在家自己帶小孩，每週三開車回娘家，是我一星期當中最放鬆的喘息。那天傍晚，我遇到新婚不久、回家看媽媽的妹妹。也許因為當時體力不繼、時間也不夠，才會在晚上回家，孩子睡了以後又寫信和妹妹聊天吧。
讀信的時候，有點像在窺探一張無意中在抽屜裡發現的別人的信。會有這種陌生的離奇感，因為我完全忘記寫過這封信，更忘記這段小小往事。而最令自己驚異的，是我已經忘記三十四歲的自己曾經歷那樣的身心困境。當時的我身體狀況極差，除了全心照顧幼兒，生活的目標就只是「好好活命」，因而當天與媽媽的一次百貨公司出遊，成為這封信裡至高無上的「快樂」。
輕如鴻毛的A4紙，猶如一條時光隧道，熟年的我在字裡行間穿越了十二年光陰，看年輕的自己耙梳著沈重的痛苦和簡單的快樂，我的眼眶濡濕了。
我慨嘆，人真的是健忘啊！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痛與苦，居然已經雲淡風輕。但我也欣喜，一定是我努力療癒有成，疾病緩解、體力改善，才讓那沈重與辛苦離開我的視野，遙遠到看不清了。
然而，我高興著自己進步這麼多，也同時慚愧起來。原來，我對生命的要求和渴望曾經那麼「基本」；在身體和時間的自由如此窘迫下，我要的快樂是那麼簡約而樸素。
現在的我，不再像以前那樣擔心是否有足夠力氣撐過每一天。我能走、能運動，也能自在與人交談往來，生活比以前自由多彩，但我對人、對事、對生活的欲望和期待也變得複雜多了。我想，如果現在還要憂慮自己吞不下飲水和食物、張不開眼皮、沒力氣說話和走路，我一定沒有多餘力氣懊惱孩子考試沒考好、跟先生嘔氣、或者為了車子平白被人撞凹而火大了…..。
一定是擁有的夠多了，才有時間去煩惱。與十二年前的自己意外邂逅，提醒了自己：別不小心輕慢了眼前的幸福和美好。
今天是星期一，我想以一份更謙卑的心情，開啟這一天，以及將來的每一天！
◎ 2001年o月o日 給妹妹的信
OO：
今天回家，很高興遇到妳，因為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妳了。今天帶著女兒和媽媽一起去三越百貨，去了三個半小時，大概是去百貨公司最久的一次吧，很累很累，所以下午以後我都沒力氣、也不太敢開口說話。妳來的時候，我「努力克制」不跟妳多聊，以保留晚上開車回家的體力，要不然很想和你聊個痛快呢！
今天帶媽媽去百貨公司，雖然很累，但覺得很充實，我內心非常快樂。
此刻跟妳講「快樂」，不是故意要讓你乾羨慕。其實我是想說，生活當中有時候快樂起來真的很快樂，但有時就是會覺得很痛苦，特別是在適應新生活，對自我做很大的要求且需要改變的時候。結婚是一個很大的改變，要去適應和別人一起生活，會有點痛苦；但是適應的過程也是一種學習，學會了以後就不會痛苦了，然後漸漸知道怎樣發現和製造快樂。其實人生當中充滿這樣痛苦的學習，妳以後會慢慢體驗到，然後你就發現自己變成大人了。
像我今天為什麼會覺得快樂呢？因為我發現，我不但可以帶著小孩走出家門，現在還能帶媽媽一起外出，而且大家都很開心。記得剛生完小孩的時候，哪裡想過兩年後會有這一天呢？那時只覺得生命一片混沌黑暗，我以罹患重症肌無力的身軀，一人獨自在家帶一個軟綿綿的嬰孩，完全被綁死，每天耗盡本來就有限的體力，幾乎沒有一點自我。我以為這輩子就這樣無望了，有時半夜忍不住摔東西，又無法讓先生理解，就一個人跑到地下室車庫去哭。我唸了很多書，也有自我期許，為什麼生了這場病，人生變成這樣？如果我連國小都沒讀畢業，是不是比較不會痛苦？但後來我一直想突破，從痛苦中創造出可能。我不相信生病的全職媽媽就是這麼可憐。所以就一點一點地去適應、突破。很多事都有第一次，但是衝過去就好了。
會不會有點離題呢？希望你看得出我想講的是什麼。面對生活中的痛苦，需要一點勇氣。走過去之後，再回頭看，真的就沒什麼。妳和先生及夫家的人相處，現在這個階段最難，因為你不但覺得別人不好相處，同時又不斷發現自己的軟弱無能，心理真是不好受。但再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，因為你會發現自己逐漸學會一些東西，自己無形中進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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